晚上八点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三辆车子总算到了县城。
车子前边两道明晃晃的光柱里，已经有雪花扑簌簌的往下落，司机大姚骂骂咧咧的，“都打春了，还下雪，冬天晚儿想TM啥来着。”
跑夜道的司机最烦大晚上下雪，尤其是这么冷的天，烂泥坑子冻得结实无比，再铺一层雪沫子，多少年驾龄的老司机也有手滑的时候。
大海哥说，“这时候骂娘也没用，上招待所看看吧，出来前我给这边发过电报，说是在招待所等着，整不好还真得摸黑赶路，雪要是不停，等天亮了更别想着下屯子。”
小县城的招待所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灯明瓦亮，看着就暖和。
推开车门下车，差点把周扬的眼泪冻出来，冰冷的空气像是无孔不入的钢针，直往人的大门牙上扎，冰的人原地跳脚，后脑勺都疼。
“你可真完蛋，赶紧进去喝点热水。”大姑父哈哈大笑。
周扬搓着脸嘟囔，他是个东北人来着，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应该如鱼得水，谁想到离家这么久，骨子里最后那点身为东北人的倔强也扔到墙角去了。
招待所里有一个穿着宽松西装的富态中年人迎出来，瞅了好一会，看见司机大姚，伸手来了个拥抱，直接拍着大姚的肩膀嚷道，“广志老弟，你可算来了。”
大姚跟对方寒暄几句，一直进了招待所，才给周扬介绍，“周老板，这是县里模具厂的娄厂长，是咱们的客户。”
娄厂长松开大姚的手，又跟周扬好一顿握，“周老板，幸会。”
尽管大姚介绍的语焉不详，他丝毫不敢大意，总之不管哪一个都不能轻易得罪。
风水轮流转，自从企业改革之后，县里的模具厂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从前不管生产出什么样的产品，销路不是问题，现在处处都是问题。
省内同行太多，还都是力量雄厚的，以模具厂的体量规模，连在夹缝中求生存都是一个奢望，要不是搭上姚广志这条线，盘活了销售渠道，厂子里三百多个家庭只能站到路口喝西北风。
所以说，姚广志是他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
“你好，娄厂长。”
娄厂长拍着胸脯，颇为豪迈的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周老板尽管开口，不管能不能做到的，在县里这一亩三分地上咱老娄二话不说，指哪打哪。”
他有这样的底气，手里有三百多个职工，连带着就是三百多个家庭，在东北这个企业为王的地盘上，要是国家不管，像他这样的实权厂长能迅速拉出一个团的兵来，还都是受过训练敢打敢拼的好汉子。
“多谢！”周扬掏出烟来发给娄厂长，又散了一圈，娄厂长识趣，也不缠着了。
大姚的面子很大，跟招待所的经理也能勾肩搭背的递上几句话，你来我往的抽了一袋烟，才回来说道，“已经帮着去喊了，人马上就来。”
来、在招待所等着的这个男人，排起辈分来，周扬还应该叫一声二姑父。
只是对方这会有些拘谨，看着招待所前台十来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直勾勾的不说话。
大姑父递过去一根烟，攀谈道，“你是金丽家里的？”
男人憨笑一声接过烟，拿干巴巴的手指头摩擦着，一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嗯，我是他爷们儿，你们是锦城老家上来的吧？”
“对，我是你舅妈的大女婿，我儿子大海，这是扬子。”大姑父给他点着烟，介绍清楚了，对方才算是放松了一点。
“那啥，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我从屯子里带来的馅饼，让招待所的同志拿炉子热一下，天凉，吃点东西暖和。”男人吧嗒着烟卷，转身就要往回走，看得出来他是个直肠子的实在人。
娄厂长站出来拦住，“老弟呀，听哥的，县城是咱自己的地盘，这顿饭交给我。”
见周扬没说反对的话，娄厂长跟招待所经理交代几句，这才引着大伙往楼上的包间里走，老姑奶这个二女婿倒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姑父凑过去寒暄道，“放心吧，都是朋友，这顿饭让他来，有这样的交情。”
鱼肉火锅是早就准备好的，黑鱼棒子，马鲛鱼和海兔子，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再配上宽粉冻豆腐和酸菜，木炭刚点着，鲜味就窜出来了。
娄厂长非常有眼色，问都没问周扬，直接把大姑父和老姑奶的二女婿请到主位上。
大伙都饿了，锅子一开，就是一阵吸溜粉条的声音。
话匣子一打开，闲聊几句才知道，二姑父姓贺，叫贺国伟，小大姑父两岁。
贺国伟打了个饱隔，停下筷子，脸色又黑又红，人家上门是客，他这个当主人的不仅没招待好，反而吃得最多。
大姑父对这个老实木讷的妹夫印象非常好，一看就是个本分人。
娄厂长起身给贺国伟倒酒，贺国伟也蹭一下站起来，拿手挡着杯子，局促的道，“领导，我到量了，还得开拖拉机，路不好走。”
“贺老弟，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啊，瞧得起我的话，喊一声哥，你放心，就着一侉子远的功夫，抬咱也把你抬回去。”
周扬见贺国伟脸色黑红，恐怕真是酒量不济，赶紧拦下来，举起酒杯，“娄厂长，我敬你一个，让我二姑夫歇一会，这杯我干了。”
“我陪一个。”娄厂长赶紧松开贺国伟，举杯示意一下，仰脖子干了。
本来他还正愁怎么和周老板搭上话呢，直接上去显得突兀，也没摸清这位周老板的脾气，再说有两位辈分高的在，他上来直接拍周老板的马屁，反倒不好看。
酒桌上的讲究可多着呢，通常是谁的腰杆粗谁的底气就足，但现在这场合有那么点家宴的意思，再整生意场上酒桌那一套，兴许就坏事。
所以说，这喝酒，喝的是人情世故。
“二姑父，咱们这就走还是等天亮？”
贺国伟说，“要不等等吧，在招待所歇一晚上。”
晚上天冷，他看锦城老家上来这批人不像是能受苦的，他的拖拉机车斗子里那两张棉被本来是洗干净带过来的，如今也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他不晓得什么叫手动定制名牌服装，但翻遍脑子里的记忆，这么多年就没见到过这样顺眼好看的打扮，大队和公社干部那一身就够气派了，但还是比不得这些老家上来的亲戚。
周扬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道，“咱们都开着车子呢，冻不着，转天早上太阳出来一解冻，反倒不好走。”
贺国伟更惊讶了，看来他还是小瞧了人家了，竟然连车都有，还是冻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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