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山顶，马克和克莱尔停下了脚步。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总是让人那么愉悦，当然也会有点微微的震惊。即使倾盆大雨把你浸透，即使灯光被雨水遮挡，视线变得模糊，你也无法在越过山顶时忽略伦敦的全景。山顶有一个湿漉漉的座位，标示着“游人休息处”。他们心有灵犀地一起在座位上坐下，相拥在伞下，观望整座城市。
“我们似乎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这里驻足。”马克感慨道。
“嗯，你还记得第一次吗？”
“什么时候？”
“你不记得了吗？”克莱尔有些失望，那天晚上以及那晚的亲密接触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那你得记住了。我想那是你第一次真正和我说话。你告诉了我你的真实感受，关于……哦，关于生活，关于写作，等等。”
“哦，是的。我记得当时我还说了很多废话。”
“但不管怎样，我永远也忘不了。”
“你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吧，宝贝？”
宝贝。当马克这么叫她，无论多么随意，这个词总能发出一种安全与和平的光芒。它标志着他俩现在处于恋爱的关键期——事实上，它也表明马克对两人恋爱关系的认可。新年后，她从爱尔兰回来，马克到尤斯顿接她。当时马克就是称呼她“宝贝”的。她记得马克说：“你好，宝贝，见到你很高兴。”现在她特别想听到这个词。每当听到马克叫她“亲爱的”或“克莱尔”的时候，她就会有一种失落感，害怕马克不再爱她了。
“也许你当时的话并不全是无稽之谈。现在，我眺望伦敦城的感觉和从前不同了，也许并没有完全不同。令我感到压抑的仍然是它的多样性，但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宝贝？”
“哦……是宗教吧，我想。是那种无尽的冷漠。在伦敦和伦敦以外的地方，还有几百几千万人不了解上帝，也不想了解上帝，或者了解的上帝和我了解的不一样。当你看那些色彩斑斓的世界宗教地图时，你会发现普世教会所掌管的区域原来这么小，让你泄气，继而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对的。”
“可是，马克，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教会仍然是真实的教会，即使世界上只有一个天主教。”答案脱口而出，就像自动化机器生产一块巧克力一样容易，却是众所周知的陈词滥调。看来，克莱尔要改掉修女的心理习惯并不容易。有时，她也渴望奢侈一回，怀疑一下自己信奉的宗教，但更多的是羡慕马克发现新信仰后的愉快心情。
“当然，理智地讲，我是认可这一点的。”马克说，“但统计数据更有说服力。不过别担心，这不会对我产生多大影响。”
“这是多样性的问题吗？”
“嗯，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已经不再感到那样的绝望无助了……”
与其说马克此刻是在和克莱尔谈心，还不如说他是在与自己谈心，像往常那样，先分析，后界定。一个遛狗的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的确，冒着倾盆大雨坐在湿透的长凳上，在别人眼里，他俩一定是疯了。然而，马克却有感而发，继续讲述着自己的观点。
“我想，这是因为我没有承受这种多样性的能力，没有相关的思想或观念。但现在我明白了，很简单，上帝包含了这种多样性。你看，我认为最困扰我的是上帝的宽广和无形，他让所有事物都拥有某种宇宙观，认为人类活动的总和只不过是上帝那双有无限创造力的手所创造出的一条微弱的线条而已。”
克莱尔很内疚，她发现自己竟然十分讨厌马克所说的东西。六个月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和马克一起探讨他们共同信仰的宗教及其蕴含的伟大真理。现在，这一愿望竟然奇迹般地实现了，然而她却没有得到预想的快乐。老实说，她有些后悔自己改变了他的信仰。让马克皈依并不是因为她虔诚——假装仍然对教义虔诚有什么用呢？她对宗教的感觉就像女人对没有爱情的枯燥婚姻的感觉：令人厌烦却无法逃避。生活中全是琐碎的事情，却难以避免。她自己的婚姻会是那样吗？不，这样的婚姻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在她的思想里，宗教曾经占据了主导地位，而现在占据了主要位置的则是婚姻：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婚姻里了。回想起自己从修道院离开时的彷徨无助，她不禁想到，马克是她改变的主要原因。但这似乎并没有拉近马克与她的距离——就像一个跷跷板，她落下了，他反而高飞了，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之间一定存在过一个水平的状态，但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学生朝圣[1]就把他吹到了她触及不到的地方。
虽然听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是马克——愤世嫉俗、无所事事、老于世故的马克——已经加入了天主教学徒的行列。在圣周期间，他举着沉重的木十字架穿过大街，走过伦敦和位于沃尔辛厄姆圣母神殿之间的宽阔道路。过了三天，还没有完成朝圣之行，他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脚上长满了水泡。在她眼里，马克就像一个英雄：她想拜倒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双脚，给它们包扎，带着爱和关心给它们涂抹药膏。可这一切都遭到了马克的拒绝，而且他不愿谈及朝圣的事，只说他因不得不放弃朝圣而非常难过。从那以后，他似乎没了任何激情，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就好像和其他女孩发生了暧昧关系，和她吵了一架似的。荒谬的是，她竟然嫉妒起了学生朝圣，嫉妒它难以捉摸的暗藏魅力。对于学生朝圣的吸引力，她既无法理解，也无法与之抗争。啊，上帝呀！他现在竟然在谈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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