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不见底的天牢内，有的人进来，有的人出去，囚室的鲜血被洗刷了一遍又一遍，霉臭的干草也换了一堆又一堆，唯一永恒的，怕就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了。
雾气一般的黑暗里，一身沾染土腥的白色囚服的胡纪依然沉默的盘膝静坐，漆黑的须发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已经变得如野草般杂乱而干枯，原本精壮的躯体也因为长时间的少盐少油而显得有些瘦削和无力，仍然未变的，便只剩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杀戮之气，蚊虫肆虐，嗡嗡作响，却没有一只靠近他半尺之内。
柯研曾仗剑闯入的那间牢房矗立在他的对面，匆忙修补的墙壁仍然能隐约看见那巨大窟窿的影子，几缕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渗进，但也仅仅只是几缕罢了。
忽然，一声细微的“吱呀”声，打破了这牢房内的死寂，紧接着，几点微弱的烛光闯了进来，将黑暗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胡纪不情不愿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因为这几点火光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伴随着牢房门打开，四个神色平淡的太监体态恭敬的走了进来，为首的那名太监双手捧着一卷洁白如雪的纸卷，但胡纪却没有看他，他的全部目光，都落在后面的三人身上。
倒不是因为这三人生的较为顺眼，只是他们捧着的东西，实在让胡纪不得不微微直起身子。
虎翅兜鍪，狮雕重甲，还有那柄闪着寒光的龙头长戟。
无一不是伴着他征战多年、浴血沙场的好伙伴。
胡纪想象过很多种情况，或许会有很多人很多东西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是碰着毒酒和白棱的刽子手出现，他也不会太过意外。
但他唯独没有想像过这种情况。
于是他看向为首那人，目光中充斥着疑惑和警惕。
“陛下密令，摄政亲王屯兵京城意图谋反，行国贼之事，罪大恶极，”那公公说着，手中的纸卷捧得更高了，头也更低了：“望殿下将此逆贼擒杀，从而将功折罪，还归大理。”
胡纪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过纸卷，借着烛光，“哗啦”一下展开，细细查看，虽然这陌生的字迹令他有些存疑，但卷尾那鲜血般赤红的大印却是实打实的陛下私印，纹理、图案这些经过无数能人巧匠细细雕琢的王者图案，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一纸诏书，剥夺他最后的皇室尊严的纸卷上，也是这个图案，这个时长出现在他梦境中、满是泪水和耻辱的图案，绝不会有假。
胡纪缓缓收起纸卷，看了公公们一眼，又看了看天牢深处的黑暗一眼，转过身去，萧索的背影似乎在对这多舛的命运发出一声无奈的嘲笑和叹息。
“带路吧。”他说。
太监们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让开一条道路，四人两前两后，缓缓引导着胡纪往阶梯上方那抹惨白的光芒走去。
四十斤的长戟，八十斤的战甲，十余斤的将盔，太监们要三个人才能勉强将之抬动的重量，胡纪穿在身上拿在手里，脚下仍是如着丝绸一般的轻快。
当然，在他刚披上时的那一瞬间，那一刹那的踉跄与咬牙，则是被所有人都选择了忽略。
走出天牢关隘处，常年驻守的卫士和狱卒也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十八名神情肃穆的壮卒，一个个身着白色棉甲，手握白翎长枪，雪顶劲松般屹立此处。
胡纪的身影出现，又忽的停住，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游移，满是惊愕与不解。
然而兵卒们的反应也很直接。
“我等，恭迎璋王殿下！”
十八道白色身影，齐刷刷单膝跪倒，掀起的气浪甚至卷起了太监们衣袍的边角。
“我府上的亲兵，也到了？”
胡纪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沉声问道。除了已逝的子乾子夜二员大将，沙场中，与他最为亲密的，便是这随之无数次出生入死、茹毛饮血的十八人了。
“千里奔袭，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前才到的京城，”太监躬身说道，“陛下的意思，这次剿贼，不可用他人。”
“明白了......”纵使心中的不安和安稳同时增加了几分，胡纪也没有多问什么，他看了看众人身后空荡荡的巷道，转而说道，“不曾备马吗？”
“宫墙高深，牵扯众多，深夜快马恐引人猜忌，徒生事端，”太监回道，“殿下请随老奴行至通化门，那里自有快马补给，特使接应。”
胡纪看了看远处重重高墙砖瓦之外的通化门，没有说话。一行不喜多言的人，便在这茫茫黑夜之中，无声的上路了。
寒风忽急，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纷纷扬扬，愈发急促，仿佛在眨眼之间，皇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就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软，掩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冷风如刀，刮在脸上每一下都是利刃般的剧痛。京城的这个夜晚，更加黑暗了，也更加寒冷了。
但这并没有减缓胡纪等人的前行。太监们的脚步已经愈发杂乱，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稍年轻的，甚至重重的摔了一跤，而胡纪等将士，却是连脖子都不曾缩一下。
自天牢至通化门，须过乾元殿。
乾元殿前是一片空旷巨大的演武场。
在这大雪飘扬的寒冬深夜，它本该也是如同之前的每个下雪的夜晚一般，安静，黑暗，没有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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