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很热，热得几乎受不了。马克脱掉夹克衫，拿在手里。克莱尔后悔出门前没有脱掉长筒袜和吊袜带，但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俩都觉得有必要单独谈一谈——在家谈话会引起他人讨厌的好奇心。不知为什么，人们似乎难以接受“关系固定的情侣”闹别扭，而这就是恋爱的常态——恋爱注定会有分分合合，要么“相互喜欢”，要么“关系终止”。因此，在外人面前你们得假装亲热，表现出自然轻松的样子，直到你们像政客一样，以某种方式私底下把问题解决。然而，千方百计地伪装最终会损坏个人的诚信。自上次他们感情危机以来——他们看《偷自行车的人》的那个晚上——时间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而他俩依然没有勇气面对那晚留给他们的启示，但现在不得不面对了。
克莱尔忽然觉得恶心、浑身无力，觉得自己将无法面对几分钟后漫长而痛苦的谈话，无法再做一个爱情的奴隶。再这么待下去，她会窒息的。
这个周六的下午令人眼花缭乱，公园里挤满了幸福的人。孩子们站在没过短裤的水池里嬉戏。对他们而言，水池就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非常有吸引力。照看孩子的妈妈们沐浴在阳光下，情侣们尽情地俯卧在草地上。但是，对克莱尔而言，公园的炎热令人压抑、窒息。
“我们坐下吧！我很热。”马克说。
两人坐到一处很硬的地方。这里勉强有点枯树的树荫，疙疙瘩瘩、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草。克莱尔舒展开身体躺下，而马克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保持着直立的坐姿，一只胳膊牢牢背在身后。这样的姿势很难坚持太久，在克莱尔眼里，马克是在努力克制自己躺到她身边。
“真热！”马克抱怨道。
“嗯！”为了不让自己去理会他人的眼光，克莱尔咕哝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马克说：
“今天早上，我顺道拜访了考特尼神父。”
“考特尼？”这种避重就轻的话他还要说多少呀！克莱尔迫不及待地想听那种简单直率的话——“我很抱歉！”“我是个混蛋！”“都是我的错！”“我爱你！”
“你记得多明我会吧？学生十字社团。”
“哦，记得。”
“我告诉他，我想加入这个教团。”
克莱尔仍然仰卧着。她的眼睛紧闭，内心却慌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对于他话里的真实性，她一点也不怀疑，但为了争取时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你……什么？”
“我想从事神职工作，克莱尔。”
这句话就像闪电过后的炸雷一样击中了克莱尔，令她难以呼吸。她一下子愣住了，转身趴在地上痛苦地哭起来。
“克莱尔，”马克说，“别这样。”
马克的一只手放上了克莱尔的肩膀，克莱尔在他的抚摸中感到了修道士的那种刻意、谨慎的缄默，这令她想起了他灵活的手指，它们曾经像抚弄精美的乐器一般抚弄过她的身体。克莱尔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继而又哭起来。
“克莱尔！克莱尔，你怎么了？”
克莱尔恨马克，觉得他曾经耍心机欺骗了她。此刻，她要如何回答他呢？马克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甚至从来没有直接正面地说过“我爱你”，也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明确过他们的关系，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确定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没什么。我没事。”
“我知道，自从我搬进你家，我们就对彼此有好感，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
“哦，你没有，不是吗？你没考虑过，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没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考虑过，克莱尔。如果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的关系，我不会去见考特尼神父，也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他。”
“他是怎么说的？”
“哦，他的话非常无情……”
“他说我应该欣然接受这种牺牲？”
“我想，说到底，他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你看，我真的很抱歉，克莱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克莱尔扭过身，狠狠地瞪着他，尽管她知道不该这么做，知道这样做是自取其辱，知道脸涨红了会十分难看。
“那么在过去的九个月里，在我家前门廊接吻的两个人肯定另有其人喽？绝对不是你和我。”
马克不敢看克莱尔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马克如此窘迫。
“很抱歉，克莱尔。真心很抱歉。”
内心澎湃过后迎来了片刻的宁静，而夏天的声音——蟋蟀、蜜蜂、远处孩子们的叫声，就像沉重的物体奔跑在克莱尔的脑袋中。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她难受地辗转反侧，仿佛盖了太多的毯子一般。“他人即地狱”，马克曾经向她引用过别人的这句话。其实不对，应该是“吵架即地狱”。忽然，她想到了另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烤人的运动场，还有粗糙得扎人的羊毛修女服。敌人总是先攻破你所有的防线，然后再突然发起猛攻。如果早上出门时脱掉了袜子，她或许能不失尊严地处理好这件事，但现在她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疯掉。
马克表情麻木，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克莱尔真想报复他，以发泄心中的积怨，凭什么他随随便便就得到了她的心和身体。然而，此刻她就像一个懦夫，害怕这样做会加快分手的步伐。理智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纵使猛地一使劲扯掉绷带会伤害皮肤，也没有慢慢地一层一层剥落绷带来得疼。可是，她珍惜马克给她带来的一切，甚至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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